族人在葬礼后继续前进，仿佛嘉弥丹的死只是无数场雪里下着的一片雪花。悌有点想问浮霄嬷嬷：嘉弥丹爷爷为什么会归引？不过浮霄嬷嬷在对前头大声抱怨起腰痛，悌觉得不要打扰她抱怨比较好。接着她又想到：嘉弥丹并没有吃下幽海鲸肉，也没有把怯寒药喝下；而在悌的印象中，嘉弥丹从未宣称自己讨厌轩诗妮人。

　　如此一来，只剩一种原因了：嘉弥丹爷爷咬不动幽海鲸味道生涩的肉。果然还是应该拿雪盐腌牛肉的，悌这么认为。这结论陪着她走过迷途地，也陪着她走过幽幽童年，在她心头萦绕不散。

　　族人走到奥华村，一群轩诗妮人便在村庄入口迎接他们。他们自然是被选中的屋主。悌数了数，有二十五名轩诗妮人，他们脸色和被揉紧的雪球一样刚硬，不知是在忍受寒冷还是忍受奥赫卢夫人。现任奥华村村长顿温站在不远处，和自己的侍从一起监督分配工作进行。

　　不知何时起，隐形的分配工作便已开始。默契似乎是从同性和年龄相仿开始：男性和男性走、女性和女性走，悌观察到这种隐然的分配方式有助于分配工作顺利进行，她耐心等待一个慈眉善目，或至少不要像久儿一样凶巴巴的年轻妇女收留她们。

　　然而这时，先前曾被浮霄嬷嬷击倒在地的两个轩诗妮人正开展他们的复仇：到处向这群轩诗妮屋主悄声宣导不要让悌和云根两姊妹有家可住，因为她们身上有“奥赫卢夫的病神”。身为族人里最年幼的一对姊妹，鲜少有人打算一次让两个奥赫卢夫人暂居，其中一个还不时作咳。两个轩诗妮人的话让这群轩诗妮屋主注意到自己是该尽快挑选一个普通的奥赫卢夫人交差了事。于是，随着一些族人跟着神色不悦的轩诗妮人走，原本吵闹的奥华村入口开始安静下来。

　　身为族长女儿的浮霄嬷嬷注意到一些轩诗妮人瞧见悌和云根就走离开，随即机警地把目光投向先前那两个被她痛揍的带路轩诗妮人。“喂！两个病神子嗣，悄声说闲话！”浮霄嬷嬷立刻冲着他们大喊。那两个轩诗妮人立即逃回奥华村村长顿温身侧。

　　“做什么，奥赫卢夫人？”顿温不悦地告诫。局面霎时发展成三对三：浮霄嬷嬷和两个女儿、顿恩和两个轩诗妮人都抽出法书，一场可能的魔斗就此展开。云根立即抱紧了悌的手臂，周遭的人也识相地让出一块空地，等著某种好事发生──奥赫卢夫人和轩诗妮人，谁的魔法技高一筹？

　　两个轩诗妮人开始对自己村长交头接耳，其中一个还指著云根被织绒盖着的双腿。这情景让浮霄嬷嬷嗤之以鼻。“在族人屋里乱语，两个轩诗妮人！还要撒谎妄言，在自己村子！”

　　顿温听完两个轩诗妮人解释，神色不悦。“要挑到谁，是这些屋主的自由。我找的人绝对足够，最后没有选到你们奥赫卢夫人的屋主会被加课税，或是要站在风雪里也行。这是村议会打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奥赫卢夫代理族长？”

　　浮霄嬷嬷当然没停止骂骂咧咧，但已经把法书收回自己的旧菱纹织绒，她的两个女儿和轩诗妮人也跟进，场面和缓。于是分配继续进行。

　　天似乎快黑了，不过值得高兴的是浮霄嬷嬷还留在原地，她的女儿多蓝和儿丝也在身侧，虽然悌认为，他们也很快就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屋主了。果不其然，几个较为年迈的轩诗妮人开口要她们到自己屋子借宿，浮霄嬷嬷驼著背，走向云根，说：“云根和悌俩好姊妹！你们明早，来这个入口。嬷嬷告诉你们嬷嬷住哪，好方便照顾小云根。”

　　“好，谢谢浮霄嬷嬷。”悌有礼貌地说。“云根也要谢谢浮霄嬷嬷。”

　　“些……谢浮霄嬷嬷。”云根说道。她目送他们离去，接着困惑地问：“姐姐，我们住哪？”

　　悌想安慰云根，但机会随着天色昏暗越见渺茫。“我不知道，云根。”她老实承认。这时一道寒风划过，冷得悌直打哆嗦；云根则把本来包在自己腿上的织绒往自己身上裹。仅馀的一些轩诗妮人却裹足不前或别开脸。可能冷风也让他们受寒了吧，悌心想。

　　她坐在成堆的行李上，一面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不属于某人的房子而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坐落在入口附近，堆放柴火的小棚子似乎是此刻最好的选择，它高两层楼，有茅草屋顶和柴火堆，或许还可以把柴火堆成舒适的高度配合身型，再铺上旧织绒，一样是个暖和的床铺。即便悌和云根以此做为过夜据点也应该不会有轩诗妮人有意见。

　　然而，悌刚对着柴火盘算著，却很快被打乱计划。因为一个声音说道：“是两个奥赫卢夫小孩。很有趣，嗯，很有趣。”

　　说话声一响起，顿温登时蹙眉。说话者是一个穿着暗紫色单薄长袍的老者，左手拄著拐杖，右手拿着自己的法书。他的白色胡须在寒风中飘动，唯一用来保暖的恐怕是嘴里叼著两根烟。他用极具剖析精神的灰绿色眼珠望着悌和云根，似乎想从她们身上瞧出真理。悌觉得有些害怕却又同时好奇，虽然，他和自己想像中的慈祥老妪迥然不同。

　　“诗西格教授，”顿温不自在地顿了顿。“你……想要照顾两个奥赫卢夫小孩吗？”

　　“她们提起我的兴趣。”诗西格教授拿着拐杖在雪地里躁动地挥舞。“何况，帮轩诗妮小学堂屋顶除雪的小巫师，我有什么理由好不照顾的？”

　　“除了在大风雪底下带着学生前往遗址探索、并把他们整群遗弃在疚群连峰里，要我费了十五个人搜索一周才把人全部找完之外，我还真丝毫看不出你不适合照顾小孩。”顿温答道。悌听出另一个“讽刺”。

　　“那么讨厌奥赫卢夫人的话，为何不直说呢？还是堂堂村长心里有底，知道没有其他更好的人选，却也宁愿这两个奥赫卢夫小孩站在风雪中直到隔天早上她们冻成两具尸体，也要向我证明村议会根本不需要我的协助？”诗西格教授用枴杖挥击地上的雪，一些雪溅到顿温脚边。

　　“总之，我不认为把小孩交给你是好选择。”顿温拍掉脚边的雪。

　　“喔？那就看看这些人的意愿呐。”诗西格教授环顾四周，村民们一个个闪避开他灰绿色眼珠投去的质疑。“反正丹泽国王届时来到，你自己看着办，高级织绒会不会从船舱抽走，害你的议会度过冷飕飕的大雪日，全视你的一念之间。”

　　顿温静默不语，尔后终于僵硬地点头答应。悌于是拉着云根前往诗西格教授居所。诗西格教授似乎没有想要出手相助的意思，虽然悌也没有开口，但吃力拉着沉重的行李和坐在上头的云根，悌觉得与诗西格教授积极劝服顿温的态度不相称的袖手旁观，还是让她有些沮丧。悌只好暗暗说服自己拐杖多少显示出诗西格教授上了年纪且腿脚不便，但诗西格教授轻快的脚步却让这种理由渐趋薄弱。

　　幸好前往诗西格教授的居所不需要攀爬楼梯，而是尽可能在村子边界靠近疚群联峰。悌原本预期会见到一个古怪红砖屋，里头摆满各种书籍，就和维尔克塔奇诺的书屋一模一样。然而，当诗西格教授表明那栋村子围墙边的一层楼黑石房屋就是他的居所时，悌简直失望至极。黑漆漆、玻璃油腻积灰、堆放桶子、棍子等杂物，但悌感觉房子极为宽敞，或许有三四栋杉木小屋那么大。门内一片黑暗，诗西格教授点亮一些蜡烛，照亮屋内简陋。昏暗的光线照亮剥离的壁纸、没有了半边玻璃门的橱柜、走廊和几双旧鞋。

　　“睡那，小鬼们。”诗西格教授用拐杖指著旁边一道打开的门。悌走进去，发现是一个堆满杂物的小房间，似乎是诗西格教授用来放不要东西的地方，闻起来有沉积灰尘的厚重气味，但就连这小空间也比杉木小屋大。“我的屋子有地暖，冻不死你们的。但是这个房间后面的走廊˙都最好不要走，否则我会拿这根拐杖戳你们的鼻孔。”

　　悌点了点头，接着她问：“诗西格教授？”

　　“怎么？”诗西格教授从走廊拉回身子探头问她。

　　“明天我可以上学吗？”

　　“上学？明天？”

　　听到这已经让悌不抱希望。说不定还要等浮宵嬷嬷替她讲讲话、还是问维尔克塔奇诺呢？“要钱吗？”悌小声问。“我只有四个药紫币。”

　　“四个药紫币？那好像只够买十二张纸吧？”诗西格教授啧啧说道。“会几道魔法？”

　　悌胆怯地说：“四道。”

　　“蛤？喔他魔神的。”诗西格教授张大嘴巴，不小心把自己嘴里的两根烟掉到地上。他赶紧用拐杖尖端把烟敲扁，发出一阵叩叩叩声响，接着他把枴杖靠在墙边，走进杂物间。“大小鬼，你叫什么？”

　　“悌。悌．拉昂。”

　　“悌．拉昂，奥赫卢夫小鬼，我跟你说，”他蹲下来，双手抓住悌的肩膀。“你明天呢，大摇大摆走进门口就得了。我跟校长说你最好到终尽日、明年新日、花盛日、大树日或不管咒历什么日，都要坐在小学堂教室直到你满意为止。你现在跟你妹妹一起睡，我想一下要怎么威胁校长让你免费坐在课堂椅子上。快睡！”他还把坐在门口的云根一把抱来杂物间、和一盏油灯一起送进来，接着碰一声关上房门。

　　于是悌和云根总算度过轩诗妮人屋子的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