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几本书,作者没有名字,翻译家着迷于为它们的作者寻找名字。他走进熟悉的咖啡馆,和以往不同选择了室内的座位。四散的个人位在灯下摆了许多张脸,一面一面,杂乱的、专注的、愉悦的,突然富加宫贤人在某一张停下,带位的店员听不见脚步声于是跟着停下,她的顾客像遇见城市的登山客留在远方的山坡,城市的玻璃上有蓝天所以看起来像海,富加宫贤人注视着对方的脸上昏黄的灯,他想到夕阳下的海,上头有着云一样柔软的白线。对方注意到他,陌生的人看着贤人注视着夕阳的脸,露出了夕阳注视着人的疑惑表情。
这个位子有人吗?他用一张慌乱的脸指了指对方侧前方的座位——个人座,配一盏昏黄的台灯。富加宫贤人转头看向店员,感觉出口的句子就和为满足最低消费额而点的风味拿铁一样轻却合理。没有,请坐。陌生人回答他。下雨后树皮的气味软软地混在凝结的空气里,空调的风睡在发间,像海的呼吸,一下一下的拍打使眼前的景象看起来模糊不清。
他在他的侧前方坐下,总觉得对方的表情同样模糊地像在深夜里爬起来写字。“如果只是简单几个词用手机纪录就好。”自己似乎能对对方说出这样的话,但富加宫贤人没有开口。现在不是深夜,对方的表情也没自己所想的那样不清。把昏暗的光当作夜晚的只是自己,陌生人所在的方向是白天,手旁的窗恰好能看见城市上方炙热的海。
富加宫贤人看着手机里丢失了作者的文本,他一个字都读不了,视线反复回至陌生人在字上反复移动的双手,感觉那手像浸了湿冷气息的树海填补了杯中奶泡随时光逐渐显露的空洞,夹杂着少许沉重却不曾停留的脚步声,也许是浪走上沙滩以后的声音,或者,人类路过积灰的馆藏原文书时带起的白色烟尘。现在适合读的大概不是储存于方正小盒里的文本而是容易寂寞的实体。他拿出公事包里的书。这重量陪伴了他很久,但他鲜少拿出,和贝诗礼奶酒咖啡一样,他喜欢它温暖的气味却不常在白日的咖啡馆点上一杯来饮,偶遇的陌生人可能带来了他的深夜。字在跳动,翻译家拿出纸笔,他很少感觉到字的跳动,尤其是突如其来的精准形容,充斥脑海如同体内残留的燠热,必须奔跑才能纾解。他写了一些东西,也想到一些东西。他不会说这是想起,那只是些从未有过的事,记忆告诉他自己不曾经历,身体却感到一阵不可思议的历历在目。他停了一下,把海里的自己写下来。书被放在一旁。
那大概是有着谁在身旁的黎明。翻译家想。他们大概一夜没睡,肌肤感受着风与停留在藏青外衣表层的寒冷,另一人和他诉说着鞋底擦过柏油路的粗糙和牙齿刮破糖衣的快乐。对方说着的感觉可能与写字相仿,在咖啡馆里他动笔写下。富加宫贤人想到对方袖口遮不住的微凉手指与走进指尖的柔软砂砾。砂闪闪发亮,身旁的人打开小册子纪录着掉落的星星与像海的天空。他们一起看晨起却舍不得熄灭的路灯里绿黄的火光,然后日日春,它们睡在和夜色类似的阴暗里,沾染了火焰的颜色近似照光的大海,被贤人握著的那只手挣脱开来。他清楚地听见对方说他想写字,于是他放开他的手。他盯着日日春下的黑暗,想到那天夜里陌生人从床上爬起,要他带他去看日出,和在日下写字时,那双闪烁著城市大海的眼睛——
陌生人注视着他。
眼睛是日日春下的阴影,沾染了旭日火焰的浓郁颜色。富加宫贤人同样注视着他。不曾发生过的场景背后似乎有风在吹,树海因风而轻微晃动,触碰未熄的灯火,而他留恋地拾起有着冰冷树海气味的手。我们回去吧,飞羽真。贤人说。回去吧飞羽真,我们回去......
“你要走了吗?”
声音打断风的行进,握笔的手动了一下。他想起现在并非真实的夜晚尽头而是咖啡馆蓄意营造的黑夜,他很快地站起来,回避陌生人捉住自己的手与相互触碰的眼神。陌生人大概在他眼里遇见了雷鸣,富加宫贤人看见对方留在空气里的指尖如同被雨点击中一般轻微颤抖 。“不好意思,我的意思是......”陌生人的眼和手一样轻轻闪躲,“你带的那本书...... ”
“这个?”贤人低头看了看标题,“《银河铁道之夜》,你的呢?”他指著陌生人手旁绘有精致插图的书本。
“《汤姆历险记》。”
陌生人笑着将书如旗帜般扬了几下。他露出海的笑容,照光的左脸向室内暗了暗,这时候翻译家看见真实的陌生人的眼睛,那是略微拥抱阳光的深色海水,有白日的明亮,不过夜的成分居多。他们说了许多和银河铁道与顽童冒险无关的事,说的时侯不再感觉热意滋长以至于难以摆脱。字没有消失,它们像日日春的影子慢慢狭长直到牵住陌生人的手。他们又说了好多事,好像在这里他们的话题也是影子,在咖啡馆的深夜躲避现实里白天的尽头。
“我本来在为某些书寻找作者。”贤人说。
“我在为曾经的灵感寻找归属。”陌生人放下手中的笔。
“为灵感,寻找归属?”
“搁置太久了,”陌生人的嘴角扬得很轻微,“放了太久,所以早已忘记当时的构想,还有心情。”
他看着那双陌生的手掠过字,字迹很冷清,就像离开充斥欢笑的儿童图书走上摆满原文书籍的白色走廊,只不过陌生人的字要说的显然不是浸满灰尘的事,无论带孩子的剑士,乘雄狮而来的少年或绿风忍者,可能都与咖啡馆里的灯光神似——一样的昏黄照着不同的脸,在漆黑的夜里闪闪发光。然后日日春,日日春回味着故事,抬头望向舍不得暗去的绿黄火光,如果火光能守到下一个深夜,日日春会永远回味,永远看着火,永远地,说著故事......
“那么,再见?”
贤人说,停下动笔的手。他想到他放开黎明下另一人的手。也许目光本来的位置不是日日春,翻译家想,指向的地方应当是海,城市里的海洋。他想到当他注视着海洋时发现因失去电而慢慢暗下的灯光,日日春同样暗下,陌生人的左脸沾染仍泡在夜里的海水的昏暗。突然又一盏灯亮起,新的客人来到他们身旁,他好像在那时才恍惚地走出了文字与现实的交叠的部分。他看向朝他微笑的陌生人,贝诗礼奶酒咖啡散发著夜里炉火旁书本淡淡的香甜。
“再见。”
陌生人向他点点头。富加宫贤人推开门,走向城市的大海。